再见，「球王」贝利

本文转载自|国家人文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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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若

巴西当地时间12月29日，巴西圣保罗市阿 尔伯特・爱因斯坦医院发布公告称，巴西知名运动员、「球王」贝利因结肠癌引发多器官衰竭，于当天15时27分去世，终年82岁。

贝利女儿凯丽・纳西门托在社交媒体发文：「我们的一切都归功于你，我们都爱你。」

而就在不久前的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上，巴西队还曾在赛场拉起横幅，祝愿贝利早日康复。

2022卡塔尔世界杯1/8决赛，巴西全队赛后举起贝利的横幅，祝其早日康复 来源/CCTV6截图

贝利曾经身穿巴西10号球衣，随巴西足球征战南北，周游世界，踢了1000多场正式比赛，共射进1283个球。他连续参加四届世界杯足球赛，三次夺得世界杯。

无论足球场上的历史如何更迭，第一位在世界范围内被尊称为球王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贝利。

美国前总统里根见到贝利时曾说：「我是美国总统里根，你不用自我介绍，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球王贝利。」

贝利在全世界的成名，和巴西本国的足球发展息息相关。巴西足球成就了贝利，贝利也成就了巴西足球，甚至成就了巴西整个国家。

对于巴西而言，足球意义非凡。人们常说，巴西是足球真正的家，巴西是足球的王国。

19世纪末，查尔斯・米勒从大洋彼岸的英国将足球传入巴西，自此，足球运动开始在南美这片土地开启了神奇之旅。起初的巴西足球是一项「精英运动」，仅仅局限于白人上层阶级。

自二十年代以后，足球运动在巴西国内不仅落地生根，而且迅速扩张传播到中下阶层。很快，足球在巴西确立了国内第一运动的地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在巴西可以看到两种迥异又普遍的场景：精英阶层学习欧洲人，组建了俱乐部，一批专业足球的运动员身着昂贵的装备参加社会上层组织的比赛；而穷人们身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在街头巷角踢球消遣娱乐。

对于巴西而言，足球不仅仅是一项运动，更是巴西整个民族国家的「粘合剂」。尽管巴西于1822年宣布脱离葡萄牙而独立，又于1889年成立共和国，但巴西人民普遍缺乏统一的民族认同感。

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巴西的人种构成十分复杂，人数较少的白人占据统治地位，而混血人、黑人和印第安人则位居社会的中下层。巴西整个国家割裂而又分散，宛如一盘散沙。为了改变这种现状，历届政府都致力于在国民中建立统一的民族意识。

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巴西政府开始将足球视为建设国家中的重要一环，以此来促进国家统一意识的形成。因为足球和桑巴音乐、舞蹈一样，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无论是巴西社会上层，还是中下层民众都喜爱，它是一种可以涵盖、涉及整个巴西复杂的社会、种族阶层的文化实践活动。

在1938年法国世界杯上，巴西政府摒弃了从前只让白人球员组队的政策，而是派出了一支包含各个种族的「真正的巴西队」。多种族的「混血」巴西国家队在世界杯决赛上表现非凡，赢得季军，震惊了整个欧洲。 欧洲乃至全世界的媒体多将巴西足球描述为独特和超凡、音乐性和舞蹈性、实用足球和艺术足球的完美结合。

正如巴西文化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吉尔贝托・弗雷雷所言：「巴西风格的足球是把比赛变得赏心悦目…而欧洲人却把足球踢得异常规矩和紧张，」这可能也是巴西这样一个融合了欧亚非等地移民的复杂国度所孕育出的足球的魅力所在。

1938年世界杯上，巴西和波兰双方 来源/维基百科

巴西队在比赛中展现出的勇敢和团结精神，也激励了巴西的全国人民。

尤为重要的是，此后由不同种族和肤色球员组成的国家队开始被视为整个巴西的象征。自此，足球更加成为巴西人心中的精神寄托。

当回国的巴西队在里约登岸之后，球员们乘坐敞篷汽车在全市游行，成千上万的市民涌上街头欢迎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其热烈程度绝不亚于迎接冠军凯旋。

然而到了1950年，巴西作为东道主举行世界杯败于乌拉圭时，足球成了巴西人眼中挫败和灾难的代名词。

此前巴西政府为了迎接此次世界杯，专门修建了当时世界上最大体育场之一的马拉卡纳体育场。那时的贝利只有10岁，回忆起当时家乡所笼罩的气氛，他说道：「当时的气氛非常凝重，非常伤痛，就像是一场战争的结局，巴西战败了，死了很多人。」

尼尔森・罗德里格斯则将这场比赛描述为世界末日：「每个地方都会发生无法挽回的全国性的大灾难，就像广岛的核爆事件。我们的大灾难，我们的『广岛之难』，就是1950年世界杯负于乌拉圭。」

巴西剧作家尼尔森・罗德里格斯在输球后创造了一个词——「杂种狗情结」（o complexo de vira-lata，大该意思是指如惊慌失措的杂种狗那样翻遍垃圾桶，希翼找到一点儿残羹剩饭的颓丧心理）。

在巴西人看来，1950世界杯的失败，代表着国家巨大的失败。「巴西人创造不出奇迹」，这是当时人们普遍的看法。正是在这种氛围中，贝利出现了。

贝利本名「Edson Arantes do Nascimento - 埃德松・阿兰特斯・多・纳西门托」，1940年10月23日，他出生在巴西海岸线附近贫困而偏远小镇特雷斯-科拉科伊斯。

贝利是小学同学给他起的外号，因为朗朗上口，后来几乎所有人都称他为贝利。他的父亲也曾是半职业足球运动员。受父亲影响，贝利从少年时期便喜欢上了踢球，他的球技也比周围其他孩子略胜一筹。

贝利和小伙伴们整日穿梭在破烂的屋檐下 来源/电影「传奇的诞生」截取

在巴西，足球除了能带来快乐外，还能为贫穷的人带来激励，它为当时的足球运动员提供了一条通往名誉和财富的道路。

不过，对于贝利当时的家庭而言并非如此。因为贝利的父亲并未踢出名堂，而且收入十分寒酸，他的母亲因而害怕踢球会影响孩子以后的生计，于是不希望贝利重走父亲的路，有时候甚至用惩罚来阻止贝利练球。不过，她很快发现这些都无法阻止贝利天性中的对足球的渴望，也无法压制贝利在足球方面的天分。

幼时的贝利 来源/CCTV5截图

贝利从幼时就开始擦皮鞋来补贴家用，而踢足球是他闲暇之余最爱做的事情。

10岁时，他和伙伴们自组足球「俱乐部」，在小镇街头踢球。11岁那年，在一场街头足球赛中，巴西前国脚布里托发现了贝利的足球天赋，后来辗转将他带到了圣保罗州的包鲁运动俱乐部少年队，从1953年到1956年，贝利在该队踢了三年。后来，年仅15岁的贝利又被布里托推荐到桑托斯队。

贝利在桑托斯时的主教练卢拉后来谈起贝利，他认为贝利不能直接拿来和任何一位球员类比，因为他有着一名足球运动员所具备的所有优点，无论是在场上还是跃起时，他的速度都很快，他射门的力度合适，有强壮的身体，控球和支配比赛的能力，能玩各种花活，同时他还无私、谦虚、好相处。

卢拉说：「我认为他是世界上唯一一名可以在射门时把所有注意力放在将球射进对手大门里面的前锋。」

贝利的「倒挂金钩」来源/电影「传奇的诞生」截取

1957年，也就是贝利进入桑托斯足球俱乐部的第二年，他在联赛狂轰36球，震惊欧洲足坛。也就是这一年，巴西国家队也在全国范围内选拔能够代表巴西足球未来的「超级英雄」。

贝利通过自身努力，如愿进到了国家队，自此，球王开始了他的世界征服之旅。

自1950年作为东道主的巴西败于乌拉圭之后，直到1954年瑞士世界杯，巴西国家队的表现一直不佳，巴西人甚至开始质疑对足球的喜爱和信仰。而贝利的出现，让巴西人再次爱上了足球。

1958年第六届瑞典世界杯上，17岁的贝利来了。为了赢得球赛，除了几名参加过1954年世界杯的老兵尼尔顿・桑托斯和迪迪外，不少的年轻球员也被召入国家队，贝利便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当时在球队里只是个替补，仍是边缘人物。

贝利的作为替补出战世界杯 来源/电影「传奇的诞生」截取

在起初的小组赛中，巴西先后败给了奥地利队和英格兰队。在当时巴西队教练费奥拉坚持下，贝利入选了比赛的主力阵容。起初，这一决定引起了球队心理咨询师的反对，他认为年仅17岁的贝利的心智还不成熟，不适合代表巴西出战，不过，贝利在球场上的表现证明了教练费奥拉决定的正确性。

贝利上场后，巴西队显现出了新的势头。在和苏联的小组赛中，贝利第一次登上了世界杯的战场，这次比赛他提供了一次有效的进球助攻。

随后，在四分之一决赛里，贝利进了他世界杯第一个球，这也是全场唯一的进球。依靠着贝利的进球，巴西队以1比0淘汰了威尔士队。

到了半决赛，对战法国，贝利开始上演「帽子戏法」，连进三球，最后巴西以5：2击败法国进入决赛（所谓的帽子戏法，是指一个球员在一场比赛中连续进了3个球）。这连进的三球，已经足够让世界记住这个刚刚17岁的少年。

在决赛中，巴西队面对的是东道主瑞典队。开场不久之后，巴西队先失一球。不过，巴西队很快将比分追上。

上半场，贝利的最佳搭档瓦瓦连进两球。下半场，贝利发力，也进了两球。尤其是贝利在这场比赛的第一个进球，被称之为世界杯史上最精彩的进球之一。最终，巴西队以5比2获胜。

在1958年巴西赢得世界杯决赛后，贝利喜极而泣 来源/维基百科

1958年世界杯以后，贝利的地位与日俱增。尽管他没有获得这届世界杯的最佳射手，但瑞典的报纸已经称他为「球王」。贝利就这样完成了自己在世界杯的首秀。巴西也如愿以偿，第一次捧起了雷米特杯。

不久后，美国《时代周刊》报道：「他们『这届巴西国家队』给现代足球展现了另一种概念，他们操纵那难以控制的足球时就像控制着捆在他们脚上的棉球一样简单。」

回国后，贝利成为巴西社会各界的宠儿。无疑，对贝利的喜爱，给巴西人民带来了快乐，也带来了新的信仰。他驱散了巴西的「杂种狗情节」，成为巴西有史以来最鼓舞人的黑人穷人形象，巴西人民在他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情感，无论是黑人，还是混色人种、白人，都将这颗新星视为巴西的希望，甚至是巴西解放的象征。尤其是贫民窟里的男孩子，他们在贝利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希望终有一天，也能像贝利一样。

贝利受到当时国人的欢迎 来源/ Netflix纪录片截图

后来，贝利这样回忆1958年世界杯后的场景：「我出不去了，无论我去哪儿，都围满了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对当时的情形很难适应。」年少一战成名的传奇事迹，除了荣誉外，对于年仅17岁的贝利而言，确实也是一种压力。

到了1962年智利世界杯时，22岁的贝利已经成为足球界的明星，不过这次贝利却因为受伤提前退出世界杯。

当时已经名扬天下的贝利，被各路对手重点「照顾」、全场飞铲。由于没有换人制度，重伤的贝利坚持比赛，几乎只用一条腿踢球，尽管如此，一瘸一拐的贝利依然凭借超强的视野和精准传球拿出了高水平发挥，帮助巴西队战胜了对手。

赛后，贝利直接住进医院，退出了世界杯。贝利后来回忆也深感无奈和遗憾，「那个年代的足球防守是暴力的」。当时有报纸标题写道「巴西为贝利哭泣」「贝利的缺席是悲剧」。后来贝利没有上场，但他依旧是场上的灵魂，「我们是一个团队，不只是一个球员」。

贝利就是带着这种信念，不断在鼓舞着其他球员走向胜利。巴西队最后夺得了智利世界杯冠军，这是巴西两次获得世界杯的胜利。

贝利和当时国家队球员。来源/Netflix纪录片截图

20世纪50、60年代，贝利的名字随着电视的普及更为广泛地出现在世界面前。贝利的名字成为活广告，以他的名号可以卖任何东西，从汽油到牙膏，从球场上走下来的贝利有着无限的商业价值。

除了商界外，有人曾邀请贝利进入政界，毕竟在巴西乃至全世界，他都有着极高的号召力和影响力，但是他对此并不感兴趣。贝利从来不把自己和政府划等号，在政治上他是超脱的。

贝利开始成为巴西的代名词，「你来自哪儿？」「巴西。」「哦，贝利之国。」这样的对话经常发生。贝利让巴西人很骄傲地提起他们国家巴西，他们不需要仰视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或意大利人。

因为在足球方面，连续两次夺得世界杯冠军的巴西确实超越了欧洲国家。足球也开始成为巴西举国的庆典，成为巴西文化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成为每一个巴西人身份的象征。

两连冠后，开始更加渴望能够「三连冠」的巴西人将目光纷纷寄予到贝利身上。

1966年英格兰世界杯比赛前，看到「三度夺冠」的横幅时，贝利并没有很开心，反而觉得是一种压力。「在球场上，胜败都是常事…你得让事情自然发生。」不过，比赛前贝利也坦白，他也曾梦想过巴西能夺冠，然后自己退休。

不过，天不遂人愿，1966年英格兰世界杯，贝利再次受伤，巴西队小组赛惨遭淘汰。当时无论是巴西国内，还是世界范围内，都在兴起一种批评的声音，巴西的足球风格已经过时了，巴西人被欧洲人超越了。

回顾这次比赛，贝利也分析：「以前的足球更古典，让球迷们看起来更加赏心悦目，现在的球队更注重比赛结果，尽一切努力不让对方进球，足球变得难看了，球队比赛的动作也更大了，更多的身体碰撞、更多的防守、防守足球大行其道…」

比赛中受伤的贝利。来源/ Netflix纪录片截图

巴西人民三连冠的愿望幻灭了，贝利退役的打算也幻灭了。「我们不能让你退役，因为世界需要你的足球。」贝利收到了如此坚定的反馈。

和巴西队在英格兰世界杯很差的表现遥相呼应的是，当时的巴西处于独裁统治之下，巴西统治者希望利用足球来引导人民，进而平息民怨。

在巴西，足球是团结巴西全国上下的纽带，甚至是这个国家解决诸多问题的核心基础。赢取世界杯成为巴西政府的核心关切，连国家队的技术人员几乎都由军人代理。无疑，夺取世界杯，已经成为巴西国家队的一项政治任务。

此时的贝利陷入左右为难，一方面他受到了来自国家的压力，另一方面，他又充满担心，他不想再次经历在英国的经历，与此同时，他又十分想念世界杯，他希望可以留在人民记忆里。在反复思量后，贝利决定参加1970年世界杯。他坦言道：「若是说为了巴西人民，这是在撒谎，我是为了我自己。」

29岁的贝利，在墨西哥1970世界杯上他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三次世界杯冠军。决赛中，贝利为巴西队拿下首球，最终巴西以4比1赢得比赛。赛后，贝利在更衣室内大喊了三声：「我没死！我没死！我没死！」他重新捡起在英格兰世界杯丢掉的声誉，自己成就了自己。

对于「球王」这一称谓，贝利自己坦言，其实他每天都很紧张。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队里年龄最大的球员，这会是他最后一次世界杯，他甚至向上帝祈祷，能完成最后一届世界杯。

对于1970世界杯的胜利，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胜利给他最大的礼物不是奖杯，而是一种解脱。

1970世界杯胜利后，被队友托举庆祝的贝利。来源/ Netflix纪录片截图

人们都希望胜利者可以继续书写胜利。对于贝利而言，这个胜利是他真正想传承下去的，他完成了自己的目标。

「那次世界杯对国家更重要，如果巴西输了1970年世界杯，当时的局势会变得更加糟糕，当我们成为冠军时，整个国家都可以喘口气。」贝利成功地将自己的成功与巴西的成功联系起来，就好像他手里拿着一面巴西国旗，他在参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和对手作战，和自己作战。

有人曾将贝利比作一颗闪耀的明星，照亮了巴西人民生活的黑暗天空。他象征着巴西成为公平、更幸福的国家的潜力。不过，在他眼中，自己不是超人，创造不了奇迹，只是蒙神所赐，成为一个足球运动员。

在他之后，巴西队涌现了罗纳尔多、罗纳尔迪尼奥、卡卡、内马尔等世界闻名的优秀足球运动员，他们让我们看到了巴西队的实力传承，却也总能依稀看到贝利留下的身影。

再见「球王」贝利。

参考资料：

[1] 戈德布拉特：《足球王国：巴西足球史》，搜达足球译，北京：中国长安出版社，2014年。

[2] 浦义俊.桑巴足球发展简论[J].体育文化导刊,2013(11):77-80.

[3] 世界球王——贝利[J].辽宁体育科技,1985(05):2-3.

[4]王飙.「球王」贝利：一个让对手尊重的人[J].才智(才情斋),2007(11):35.

[5] 于先.球王贝利和贝利足球学校[J].北京体育,1980(03):15-16.

[6] 澎湃新闻：「1938：世界杯与现代巴西」，2022年11月20日.

[7] CCTV5：世界杯往事——「贝利：球王传奇」，2018年3月20日.

[8] Netflix纪录片：「球王贝利：巴西足球传奇」，2021年2月23日.